朋友,你可曾见过凌晨四点的夜空?
吴铭正在看。
千年前的东京城里,某个现代厨子推开了木窗,银河的光辉便淌了满屋。
太白醉捞水中月,东坡把酒问青天,敢情古人都是蘸着漫天星斗写的实景文章,哪像现在,街上的路灯光倒比月光更亮。
“咣——”
头陀的打更声拖着悠长的尾音渐渐远去。
吴铭打个呵欠,回厨房熬粥。
把预制的包子馒头蒸上,把茶叶蛋扔锅里温热。
五更刚过,吴记川饭店的门口便支起摊儿,架起两口大锅,店家手持长柄勺在其中一个锅里搅动,浓郁的香气随着热气溢散而出,香飘四邻。
吴铭在北宋的家位于朱雀门外东城墙下的麦秸巷中,临近状元楼,常有外地书生来巷中投宿,地段还算不错,因未受水患波及,有不少灾民在巷中避难,多是些老弱妇孺,男丁都应召抽水去了。
吴铭搅着锅里的皮蛋瘦肉粥,另一口锅里的茶叶蛋在卤水中浮沉,蒸笼里飘出若有似无的面香。
巷子里的小孩闻着味儿就来了,杵在摊前直咽唾沫。
衙门和寺庙施的粥虽可充饥,却没什么滋味,哪里比得过香浓的肉粥?
小孩跑回去牵来自己母亲,嚷嚷着要喝肉粥:“娘!我要吃这个!”
吴铭趁机推销:“瞧瞧这碗,又大又圆!瞧瞧这肉,又多又香!满满一碗才十个铜板,还送小菜一碟!”
才十文钱!
妇人眼睛一亮,毫不掩饰自己的心动。
她记得何家粥铺的七宝素粥就卖十文一碗,肉粥少说十五文一碗,还不如这家的干货多,瞧这粥里的碎肉,足有指头大小,粒粒分明!
别说儿子,她都忍不住咽口水。
小孩摇晃着妇人的胳膊,恳求道:“娘!我饿!”
“好好好,娘给你买。”
抬头对店家说:“那就来一碗肉粥。”
“好嘞!”
吴铭取碗盛粥,继续推销:“再来个茶叶蛋吧,热乎的,五文一个。”
“茶叶蛋?”
“就是用茶水卤的蛋,将茶香和咸香融进鸡蛋里,你闻闻!”
吴铭捞出一粒茶叶蛋,送到妇人和小孩眼皮底下,茶叶和卤水的香气直往两人鼻子里钻。
妇人心想,同样的钱在别家只够买个白水蛋,不仅没这个香,个头也不如这个大。
这么一比,忽然有种买了血赚、不买血亏的感觉。
“那就再来个茶叶蛋。”
“好嘞!”
吴铭往碗里盛粥,一勺又一勺,直到粥面与碗口平齐。
做生意讲究个诚信经营,说满满一碗就满满一碗,丝毫不差。
旁人见状,便知店家是个实在人,遂竞相问价。
见有人囊中羞涩,吃不起肉粥,吴铭便说:“本店不止卖粥,还有炊饼和馒头,炊饼三文两个,馒头有豆沙馅的,有蕈菜馅的,皮薄馅大,只卖四文一个!”
“恁地便宜!给俺来两个炊饼!”
“我要两个豆沙馒头!”
“这茶叶蛋真香!再来一个!”
人群中挤进来个佝偻的老人,套着件藏青布褂,领口磨出絮状毛边,打着补丁的衣裳浆洗得发白,脚下的乌靴沾着黄泥。
宋朝对百姓的着装有严格的规定,所谓“诸行百户,衣着各有本色,不敢越外。”上衣下裳只读书人穿得,这个满脸沧桑的老人该是个落魄文人。
吴铭问:“老丈,可要来碗肉粥?”
老人凑近瞧了瞧:“这是什么粥?”
“皮蛋瘦肉粥。”
“皮蛋是什么蛋?”
“皮蛋是小店用秘制酱料腌制的鸭蛋,祖传秘方,京城只此一家!”
“那就来一碗尝尝。”
“好嘞!”
拿碗盛粥,随口问:“老丈可是刚到京城?也来赶考?”
老人抚须莞尔:“你可曾见过皓首霜鬓的考生?”
“我听闻蜀中有位苏公,二十七岁始发愤,至今犹赴秋闱,算来年纪倒与老丈相仿。”
“你说的莫不是眉州苏氏?”
“老丈竟也识得苏公?”
“这话合该老朽问你,你如何识得苏老泉?”
吴铭冲檐下“吴记川饭”的布招努了努嘴,笑道:“实不相瞒,小子亦是眉州人。”
这是实话,他的确出生于千年之后的眉州。
老人拊掌而笑:“原是同乡,无怪熟稔老泉故事!”
吴铭忽然想到,苏洵虽然科举不顺,但他结交的好友大多青史留名,眼前这位老人谈吐不俗,保不齐是个大佬。
于是说:“老丈瞅着面熟,莫不是以前见过?小子吴铭,斗胆请教尊讳。”
老人坦率道:“老朽梅尧臣,不过宣城一教书匠,上回进京还是皇祐三年,许是在国子监外与你打过照面。”
“原来是圣俞先生!”
吴铭赶紧将碗里的清汤撇回锅里,添了两勺稠粥。
梅尧臣大感意外:“你竟知老朽名号?”
吴铭将粥碗递给对方,张口便诵:“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诵罢正色道:“先生这首《鲁山山行》,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我虽是个厨子,幼时也在乡塾开过蒙的。”
这也是实话,这年头,谁还没上过几年学了?
学生时代的吴铭偏科严重,数理化一塌糊涂,偏对诗文过目不忘。谁承想穿越千年,背过的诗句倒成了攀谈的本钱。
梅尧臣捻须大笑,碗里的肉粥跟着打颤。
明知是恭维,可听着自家诗句从市井小民的口中诵出,终归比文人互捧来得真切。
店堂里早挤得插不进脚,梅尧臣只好缩在门外的条凳上,同一众平头百姓排排坐,青衫蹭着货郎的麻衣,倒像个遭了灾的灾民,唯独浆白发硬的交领还支棱着,勉强撑住三分体面。
这是他第五回进京求官。
上回多亏欧阳修在官家跟前说了好话,才挣来个同进士出身,眼下又要去寻那位翰林学士……
梅尧臣心不在焉地搅着热粥,嘴角直往下坠。
年过半百的人,总腆着脸求人举荐,到底脸上挂不住。尤其是,他三天前就已往欧阳府递了拜帖,却至今没个响动。
他晓得永叔不是势利之人,定是忙着修撰《新唐书》,无暇顾及其他。
理是这么个理,心里却难免惴惴。
好在粥香浓郁,尚可慰藉他的苦闷。
他舀起一勺肉粥,呼呼吹凉,送入口中,愁眉立时舒展。
这滋味……
他五度进京,京城里的各大粥铺他都尝过,什么七宝素粥、五味粥、粟米粥、糖豆粥、撒子粥、绿豆粥、肉盦粥等等。
这碗皮蛋瘦肉粥却和他此前喝过的所有粥都不同,浓稠的米粥裹着细碎的皮蛋和瘦肉,青绿的葱花和淡黄的姜丝浮在表面,一口下去,米香、肉香、咸香、葱香一并在嘴里绽开!
妙啊!
烦心事被抛诸脑后,梅尧臣沉浸于皮蛋瘦肉粥新奇的口感和丰富的味道中,一勺接一勺,根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