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30分,上层船舱。
歌瑞尔舱室。
罗素拉开门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冷的像是冰窟,贝蒂端着红酒绕圈,审视沙发上正襟危坐的女孩,场面就像在审讯间谍。
见他开门,安乐像是找到救星,跳起来抱着酒瓶就跑到门口。
她语速飞快的问:“酒已经醒好了衣服在柜子里浴池里有热水,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安乐实在受不了屋内的气氛,贝蒂说是和她聊天,可每句话都在讯问她和某人的关系。
她当然是如实说了。
从昨晚接受海伦的委托来量尺码,被尾随到房间,被挟持,再到今天被安排跟在对方身边……
安乐认为说的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对方眼里,却越描越黑,搞得他们好像有什么污浊的、不堪入目且不可告人的邪恶关系。
于是气氛越发凝重,公爵小姐一言不发,端着红酒不停的绕圈,如果目光可以伤人,想必她早已被一片片的凌迟。
贝蒂毫不吝啬每一份怀疑,尤其是应当失忆的罗素主动去接近某个人的时候。
以他曾经的魅力,实在难说有过多少情债,多少人曾经愿意跟随他一起去流浪。
循着潜意识的本能,他愿意亲近的人,说不定就是在过去有过一段往事,交情不浅。
而且明明是她先在巴尔干半岛的南部找到这个男人,刚刚庆幸有一整夜的二人世界,转眼对方就被另一个女孩勾走……尾随,甚至不惜挟持,之后又表现的过分熟悉。
这算什么事?
安乐心想:’这就是嬷嬷说过的恋爱吧,让人失去理智,见到所有异性都警惕对方会不会把伴侣抢走,像是龙一样守护着自己的宝物。’
’可我只是路过的女巫,没有证件的半个神职人员,怎么可能闲的没事抢别人的男人?’
’更何况这人也不是很优秀……’
她最难忘的一个男孩,还是当初在罗马街角的雨天里,共同分食玛格丽特披萨的人。
那短暂的三个月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忧虑,没有烦恼,每天在完成繁重的课业之后,最期待的就是和那个人相遇。
他们会在台伯河东岸眺望罗马角斗场,听他谈起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经历,互相交换纪念品或是小礼物。
依稀记得,罗马那天的雨下的恰到好处,空气阴凉湿润,风里是玛格丽特披萨的香味,连严苛的修女也笑的和蔼可亲。
制作披萨的老夫妻在雨里跳起宫廷小步舞,两个孩子站在旁边试着模仿。
在临别的时候,他们约定成年以后一起去旅行……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听说过对方的任何消息,连当年的照片都在老修女死去的一日被焚毁,彻底断绝念想。
再没有人可以同他一起在雨天吃同一张披萨,没有修女会督促她的学习,连雨里跳小步舞的老妇人也已经过世。
一切幸福都远去了。
如今就算是自称荒原的女巫,在世界上流浪,她也仍然贪恋当年那三个月的快乐时光。
那是生命里最深的刻痕之一,是支撑她变幻模样,在孤独中向着前路行走的动力。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能够走进她的生命里,走进罗马街角的雨天,分食玛格丽特披萨。
见罗素进来,安乐如同卸去沉重的负担,以为自己终于不必再面对旁人的正牌女友的反复试探,三步作两步的跑到罗素身边。
可是罗素却说:“不能走。”
安乐的表情立刻从惊喜垮塌成沮丧,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的说:“怎么可以这样……当初我就不该从柱子后面出来,不出来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她一步一回头的走回屋内,恋恋不舍的最后看了一眼象征自由的大门,抱着酒瓶缩在沙发上,准备迎接贝蒂新一轮的审问。
罗素合上门,从内兜小心的取出照片,摩挲着背面的字迹,没有立刻展示给安乐。
他有点不敢相信。
在知道过去的人生都被扭曲之后,一切似乎都充斥着谎言,每个人都好像藏着阴暗的想法,所有角落似乎都徘徊着一个等待着夺走过去的幽灵——他失去安稳的心态,警惕着一切,抱着怀疑的态度。
连人生都可以是假的,是受过扭曲的假货,所有的记忆都被模糊后,“正常化”处理……
一个在这种时候,被送来身边的人,象征一段遗失记忆的人,她真的可靠吗?
会不会这也是某种陷阱,为了给猛兽套上新的枷锁,增加它的弱点,在关键时刻,强行让他走向某个违心且痛苦的结局?
可是……如果她是真的呢?
一段遗失的人生主动找过来,童年最要好的朋友站在面前,而他却不敢去接受……难道要永远失去真实的过去,徒留懊悔?
罗素闭着眼,深呼吸,调整表情,确保不露出破绽。
没什么可畏惧的,只是一次接触,一次询问,不畏惧枪炮和野兽,又怎么能畏惧感情。
他收起照片,径直坐在安乐身侧,伸手从包铜小圆桌上倒了半杯果汁,装作随意的问道:“你是意大利人,有没有去过罗马?”
“我记得罗马的街角有一家披萨店,他们烤的玛格丽特披萨很好吃,你有没有印象?”
安乐正在往旁边悄悄挪动,听到问题,稍稍愣神,转头看向罗素的侧脸,他的眼睛是纯黑色,不是印象里那种独特的宝石红。
只是巧合,似乎不是那个人。
奇迹没有出现,消失的人终归还是只能活在记忆里,不断变得完美,却又无法触碰,就像一抹透过修道院窗隙的银白月光。
一瞬间的惊喜转变成失望,她沮丧地随口答道:“罗马有很多披萨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家。”
“我记得……”
罗素回忆不起任何细节,只能凭借着潜意识的感觉说道:“是一对老夫妻在经营,他们好像养了一只狗……老太太喜欢在雨天的时候跳小步舞。”
“有个很老的修女经常光顾那家店,她有时候会带着一个孩子,一个看着很孤独的孩子。”
他的脑海里隐约闪烁过几个画面,模糊不清,就像多年前做过的一次梦,支离破碎,难以拼凑出当时的具体细节。
可是罗素仍然抱有期待,这可能是他遗失的一段人生,长达数个月的珍贵回忆。
如果能够回忆到真实的片段,未来未尝不能找回更多遗失的部分,查清失忆的真相。
安乐抱着酒瓶,低着头,玫红色发丝散落遮住脸蛋,让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手指不自觉的攥紧,沉默许久才说道:
“没印象,或许是你记错了吧。我不知道罗马有这种披萨店,也没有在街角吃过披萨。”
“而且你不是喜欢吃菠萝水果馅披萨吗?没有意大利人会给你做这种东西。”
“……是吗。”罗素举着杯子,从杯壁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神色有些暗淡,有些失望。
这说明他的印象并不准确,他仍然没有寻回失去的人生。
他依旧活在虚假的记忆里。
……知见障。
它究竟是保护,还是一种诅咒?
无法得知真实,永远活在愚人的世界里,就像柏拉图的洞穴里只能看见篝火影子的囚徒,将单薄且变形的阴影当成真实的世界。
如果他曾走出洞穴,自由的行走在真实的世界里,是谁把他重新关回去?逼迫着忘掉人生?
罗素放下果汁,从内兜拿出照片,端详许久,拇指摩挲着罗马街角的雨天。
他松开手,让照片轻飘飘的落在沙发上,站起来转过身朝贝蒂嘱咐道:“拉撒路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你呆在船舱里小心点。”
“我有些事需要去找大副,顺路看看安德烈船长的情况——对了,你们有没有看见海伦?”
站在旁边默默吃醋的贝蒂别过头,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见没人来哄她,又不情愿的说道:“安德烈的女儿回她的舱室了,从宴会厅离开之后我就没见过她。”
罗素点头,走出房间。
目送着黑色背影离去,过了几分钟,安乐无意间看到沙发上遗落的照片,伸手捡起来看了一眼。
酒瓶“砰”的从怀里滑落,摔碎在地上,珍贵的葡萄酒浸透丝绒地毯,溅湿女孩的鞋子。
安乐跳起来,在贝蒂惊愕的目光中飞奔到门口,一脚踹开大门,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
10点27分,2号医疗室。
其余船员谨慎地搜寻拉撒路的船舱时,医疗室正忙着抢救安德烈和先前在战斗中负伤的船员。
负责人里厄医生像是一台精密的机械,在面对病人不断下降的血氧或是反复波折的各项数据时都没有丝毫的惊慌,冷静的指挥着各项操作。
中间曾有几批人来问过情况,他们不被允许进入手术室,只能通过墙上的呼叫器进行沟通。
A2小队的朗贝尔,大副西门,然后是一个匆匆过来又很快离去的,叫罗素的青年。
外界似乎发生很大的变乱,但这一切都和医疗室无关。
作为医疗人员,他们向阿斯克勒庇俄斯起誓,遵守希波克拉底誓词。
无论外界的变乱多么严重,他们都会履行自身的职责,为病人带来健康。
“里厄医生,水手长汉伯格希望能够进来探望安德烈船长的情况。”护士说。
里厄医生头都不回的答道:“病人体征尚不稳定,他进来做什么?过来干扰手术过程吗?”
“让他在外面等着!”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干扰他们的工作,医生早已习惯‘家属’们的奇葩要求。
在他看来,拉撒路同外面的医院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这里的病人情绪更稳定,体质更好,而且看病不需要收费。
但专精杀人的士兵有时候也会弄出一些离谱的事情,在这方面,他们和外面的病人完全相同。
“推注……”里厄医生收回思绪,继续投入到工作之中。
安德烈船长的体质在同年龄的人里,算是相当的可靠,即便过量服用药物、左腿截肢、肋骨骨折、伤口发炎……
可他竟然没死,成功被里厄医生率领的医疗组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
虽然生命体征仍然不太稳定,但也没有继续恶化的风险,只要持续观察和用药,说不定能够好转。
里厄医生颤抖着从手术台旁边走开,另一名医生接替他的位置,观察安德烈的情况。
在剧烈摇晃的船上进行手术,对于技术和体力都是极高的考验。
可他凭借多年的训练,愣是没出半点差错。
只是从手术台旁边走开的时候,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连走路都难以平衡,只能被人扶着走。
经过一系列严苛的流程,里厄医生换下手术衣,套着标志稍有些褪色的白大褂,从手术室出来。
水手长汉伯格还在等候,旁边是A2小队的几个成员,戒备着他。
里厄医生刚在椅子上坐下,正在疲惫的喘息,水手长就迫不及待的迎上来,问道:
“情况怎么样了?里厄医生?”
“还好……”里厄斟酌着用词:“安德烈船长的体质不错,很快应该就能脱离最危险的阶段。”
“如果运气足够好,等到体征稳定,他应该就会醒过来。”
“你可以放心,有我在这里看着,只要他还没有脑死亡,我们都会努力把人救回来。”
水手长舔过干裂的嘴唇,熬夜和焦躁让他的脸颊长了几个疙瘩,精神也有些狂躁不安。
他看了看忠诚于安德烈船长的A2小队,不好明说自己的想法。
水手长俯身,凑到医生耳边,绞尽脑汁想出一句委婉的话提醒道:“里厄医生,你还记得自己是被谁带上这艘船的吗?”
“西门先生。”里厄医生答得干脆利落:“我检举医院的同僚却被开除,西门先生介绍我来到拉撒路担任医疗部门负责人。”
“怎么?这和病人有什么关系吗?”
A2小队立刻警惕的围过来,水手长却仍不死心,把声音压得更低:
“是啊,是西门先生提拔了你!里厄医生,你是我们的人——现在安德烈船长和西门先生有些分歧。作为我们的人,你不觉得,你应该支持西门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