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偿还人情可不容易。”
水手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里厄医生耳边说道:“你看,现在正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能够让你偿还这份人情。”
“西门先生有一件事情,他本人不方便去做,却又必须完成……”
“是什么?”里厄医生丝毫没有掩饰声音。
他极度的疲惫,瘫在椅子上,身体随着船体的摇晃而来回倾斜。
如果是某些健康上的问题,他当然不吝啬施以援手。
人到了老年,身体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有些人不情愿公开讲出来,也很正常。
“不要这么大声,里厄医生。”
水手长回头扫视A2小队的几个人,眼神凶厉,可他们却齐刷刷的举起枪,回以更加决绝的态度。
汉伯格只好重新俯身,在里厄医生耳边小声说:“是关于安德烈船长的情况,有没有办法,能让他短暂失去神志,交出一样东西?
“或者更干脆点!安德烈船长有没有可能在抢救过程中,因为‘某些意外因素’而不幸的去世……”
“不可能。”里厄医生断然拒绝:“安德烈船长的病情刚刚稳定,我们会全力维系他的状态,不会让你说的这种事情发生。”
“可你……”汉伯格再次提醒:“你是我们的人啊,你欠着西门先生的人情,你是被西门先生带上拉撒路号。”
“这件事和我个人欠西门先生的人情有什么关系?”
里厄医生疲惫的揉动着眼窝,“我是医生,我要做的就是履行我的职责。
我不可能因为旁人的言语,或是欠别人的什么事情,就去危害病人的健康。”
“以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名义,我曾向祂立誓,绝不做这种可悲的行径——否则我也不会来到拉撒路。”
“没有商量的余地?”水手长问。
“没有……决不能有!”
“那好吧,以安德烈船长如今的病情,你认为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我不能向你保证。”
一问到细致的病情,里厄医生立刻端正态度,放下揉动眼窝的手指,解释道:“我们正在尽最大的努力让他苏醒,不过目前还是以保守方案为主。”
“病人的年龄毕竟太高,95岁这种年龄……算是极端稀少案例,可以参考的先例很少。”
水手长扶着桌面站直,拍着肚腩,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墙上的解剖图,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A2小队的几个人仍在戒备的举着枪,如果不是担忧射杀对方会导致局势失控,他们早就把这个混蛋杀了。
水手长汉伯格闭上眼,却仍然无法缓解疲惫和狂躁。
尤其是想到西门先生曾说过的那句话:“安德烈将死的并不体面。”
他一想到这句话,就觉得心脏好像被干枯的手掌捏紧,无论怎样呼吸,都有溺水的窒息感。
难以抑制的冲动正从骨髓里喷发,好像心脏泵出的不是血浆,而是狂怒的熔岩。
他不是足够聪明的人,只是听话的刀子。可是如今的局势却像在暗示他,在逼迫他做出选择。
要不要……帮助大副了结心病?
西门先生和安德烈船长有七十年的交情,他们都能看出,被铁石般的准则包裹的心脏正承受怎样的煎熬。
如果船长能够妥协……不,他这种人从不会也从不愿意妥协。
恐怕安德烈船长醒来后,还会抱着原先的想法。他宁愿死在大副面前,也绝不可能低头妥协。
汉伯格睁开眼,却看到自己站在潮湿的长廊里,望着黑色西装的青年背影逐渐远去。
“安德烈将死的并不体面……”大副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这就是水手长的心病。
正是因为他下令让开一条路,安德烈船长才没能死在野兽的爪牙下。
里厄医生这个过分坚守职责的人,他也不愿意听从劝告让船长死在病榻上。
船长没有死,可是他们之间却一定会有一个人流血……假使西门先生觉得痛苦,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代劳?
“这样……”水手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压下焦躁以聊天的口吻问道:“我听说,里厄医生你是从孤儿院出生,靠自己考成医学博士?”
“确切来说,我是倚靠一位自称玛利亚的老太太的匿名资助才能成功完成学业。”
里厄医生很疲惫,可出于礼貌,他还是答道:“还有福利院的帮助,一群怀揣善意的人将我托举到如今的位置。”
“为了回报他们,我每年都会将收入的三分之二汇过去,资助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水手长有些惊愕,沉默很久又突然问:“那你有什么理想吗?我是说——那种可以实现的,比较现实的愿望?”
里厄医生已经不想回答问题,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可是水手长的纠缠让他心力交瘁。
“等到年龄太老,握不住手术刀时候,我会带着存款回去,开一个孤儿院。”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请回去吧,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
水手长摘下黑色软帽,按在胸膛,郑重的向里厄医生鞠躬致歉:“我为自己的行为抱有歉意,但愿您能够知道……”
不等屋里的人反应,这个粗鲁的男人挺着大肚腩穿过人群,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做,径直走出医疗室。
A2小队的队长朗贝尔不放心,亲自带人守在外面,看着水手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他过来做什么?”队员问。
“……可能是良心未泯。”
朗贝尔回头,却看到队员表情惊愕的举枪,向他身后开火。
下一瞬间,有火光从黑暗中喷发,走廊的三个A2小队成员额头炸开血花。
汉伯格冷漠的从黑暗中翻滚到走廊侧面,探手朝墙上投掷一颗催泪弹,黑色弹体在墙面回弹,又被屋内的人射爆。
一颗手雷翻滚着屋内飞出,汉伯格看都不看,臃肿的身体像猫一样弹起来,避开爆炸范围。
两只蛛型机器人在这个时候爬出来,延续之前的指令,载着炸弹冲进屋内。
两声爆炸,汉伯格滚到墙壁的豁口处,两只新的蛛型机器人再次从身边出现,冲进门内,根据指令在活物面前炸开。
而后又是两个蛛型机器人……
直至屋内再没有活物。
水手长站起来,在催泪弹的烟雾里,戴着黑色防毒面具缓慢的走进屋内。
灯光故障的闪烁,很快便‘滋’的熄灭,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纸质资料正缓慢燃烧。
A2小队的成员瘫软在掩体后面,血肉模糊的尸体镶嵌着铁片。
原先埋头工作的医生和护士被他们护在身后,此时也再无生气。
汉伯格面无表情跨越地面的断手,意外的发现尸体里竟然没有里厄医生。
通往手术室和病房的门断成几节,在墙面冒着电火花,仍未脱落。
汉伯格掀开刷卡机碎裂的保护套,刷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卡,大门便轰然开启,残片坠落在地面。
他倚靠着墙面,没有进去,吹了几个口哨。
附近的蛛型机器人收到命令,从另一间舱室里成列的走出,依序走进通往手术室的长廊。
片刻后,里面开始传出激烈的枪声,医疗人员开始和机器交火。
这种声音让汉伯格想起过去看见的一些现代化战争,无人部队冲垮敌人的防线,血肉难以抵御有意志的钢铁。
那些训练多年,配合默契的士兵在绝望里被越来越多的机器包围,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见有胜利的希望。
他们赌上生命踏上战场,可敌人却是无血无泪的机器,用生产线上的几千块来交换他们的生命。
甚至有些损毁不太严重的机器会被回收,不到半天就在敌人的操纵里再度投入战场。
人会有体力的限制,会感到疲惫,会因为情况的不利而士气低落,感到绝望,战斗力下降。
可机器不会,机器会冷漠的执行指令,一点点把强大的敌人耗死。
无论再怎么坚定的士兵,在看到插着同伴头颅模仿其生前哀嚎向自己冲过来的机器,也会感到绝望。
医疗室里的枪声逐渐变弱,本应保护船体的无人部队正逐步削弱他们的反抗能力,直至清除威胁。
汉伯格摘下防毒面具,贴着墙点燃一根香烟,吐出绵长的灰雾。
他年轻的时候,战争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抗。
在那时候,他提出以最精锐的士兵搭配最好的装备,组成拉撒路的多重防御体系。
在安德烈船长的主导下,拉撒路的船体也被设计的足够坚固,引入各种先进的科技来作为补充,几乎毫无死角。
后来见识到现代化战争的力量,看到那些无人部队和精准打击的导弹轻易击溃一个国家。
他沮丧的认为士兵的单兵素质对战争的影响正逐步缩小,又在安德烈船长的协助下为拉撒路引入机械部队,并设计新的防御体系。
由此连自己的训练都逐渐疏忽,不再追求精进,只求保持状态。
枪声越来越小,汉伯格掐灭烟蒂,看着A2小队的尸体仍然睁着眼。
这些顶尖的神射手,最好的士兵,他亲自带过的船员,死在本该戍卫他们的机械伙伴的枪下。
他们当年的每一个决策都没有问题,拉撒路的安保系统确实做的无比牢固。
海洋孕育的怪物被旧时代精锐士兵围杀至死,这些士兵又被无情的机器屠杀……
当年他们把所有情况都料到了,唯独没有想过会在内部发生这种卑劣的内乱。
汉伯格丢掉烟头,指挥蛛型机器退回原有岗位,继续巡逻搜查。
他提着枪走进布满弹痕的通道,踹开稀碎的障碍物,跨过医疗人员的尸体和机器的残骸。
“站住!”
里厄医生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扶着破裂的药柜站起来,手掌被豁口划伤,如侧脸的伤口一样,往外渗着鲜红的血。
他举起手枪,指着汉伯格:“以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名义,你不能伤害我的病人。”
汉伯格平静的站着,没有抬起枪口,等着医生开枪结束他的罪恶。
扳机被扣动,却没有子弹射出来。
弹匣早就空了。
里厄医生呆愣的看着这一切,射不出子弹的手枪,死去的同僚,还有那个缔造这一切的罪人。
他不明白,他只是在履行作为医生的职责,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这样可悲?
汉伯格走过去,用枪托把最后的医生砸晕,径直走向最深处,被严密保护的安德烈船长的位置。
他臃肿的肚腩伴随呼吸鼓动着,透出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痕迹,像是潜伏着一个活物。
可汉伯格却没有在意,只是在胸膛里不断升腾的狂躁和悔恨里走向手术台。
仪器已经损毁,老人仰面平躺,再不见往日的神气。
他的身体干瘦,少了一条左腿,面容枯槁且毫无生气。
唯有这时候,才能让人想起他已经九十五岁。
“船长。”汉伯格朝着老人说道:“交出拉撒路支点吧……我真的不想杀你。”
“……汉伯格。”老人勉强抬起眼皮,虚弱的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难道这时候还有我反悔的余地吗?付出几百条生命,缔造这样的恶果……如果我在这时候反悔,那些死去的人又成了什么?”
“歌瑞尔早就料到今天了,我的信物已经交托给正确的人,你们不会如愿。”
“……船长?”汉伯格没有料到安德烈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他几乎握不稳手里的枪,那黝黑且沉重的地狱通行劵正被大地吸引,让他的双手也开始颤抖。
可是内心的狂躁,还有大副的那句话,还是让汉伯格抬起武器,对准自己的船长。
安德烈面对死亡,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平淡的说:“让我们在地狱再会吧,汉伯格……拉撒路的汉伯格,我们会在地狱里等你。”
枪响,血沫染红手术台,而始作俑者却蹲下来,抱着头绝望的嚎哭。
等到这个时候,他才惊觉自己鲁莽的犯下何等残酷的罪行,做了多么愚蠢的恶事。
他使用机器杀死无辜的医疗人员,又亲手杀了躺在手术台上,毫无反抗能力的老船长。
汉伯格颤抖的双手握着枪管,让枪口抵住自己的下巴,一只手摸向扳机。
他的肚腩剧烈的起伏,泛着细微的红光。
巨大的懊悔与绝望压倒狂躁,转为对死亡的无限渴求。
“……爸爸?”
海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