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向幽深如墨的寒潭。潭水,是这片林氏宗族后山禁地最诡谲的存在,终年不涸,寒气透骨。即便是在这盛夏时节,水面也氤氲着肉眼可见的森白寒气,仿佛一口通往九幽的深井。
林逸赤着上身,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得肺腑生疼。他必须下去。昨夜祠堂守夜,那本被三长老视若珍宝的《天工秘录》残卷,他借着摇曳烛火匆匆翻阅时,隐约瞥见一句“寒潭之底,有玉藏锋”,像一颗种子,瞬间在他心底扎了根。嫡母克扣的份例,管事嬷嬷的苛责,以及嫡兄林昊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毒刺的目光,都让他迫切地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丝渺茫的、能改变命运的可能。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
**噗通!**
声音沉闷,瞬间被深潭吞噬。
**冷!**刺骨的冷!仿佛有无数把冰刀同时剐蹭着皮肤,直往骨髓里钻。潭水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光线在头顶迅速黯淡、消失。他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奋力下潜,冰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划水都异常艰难。
指尖终于触到了潭底。那是滑腻、冰冷、带着浓重腐臭气息的淤泥。他强忍着恶心,五指张开,在淤泥中摸索。突然,指尖传来一点异样的坚硬触感,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凉意。他心中一喜,正要用力抠出,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他的意识!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猛烈地冲击着鼻腔——那是现代博物馆恒温恒湿修复室特有的味道。眼前闪过无影灯下,他戴着白手套,手持精巧的镊子,屏息凝神地将一片薄如蝉翼的战国帛书残片,小心翼翼地拼接到原位。X光机荧屏上,原本空白处赫然显现出繁复奇诡、前所未见的金色纹路,像是有生命般缓缓流动……这清晰的画面瞬间被眼前浑浊黑暗、充满腐烂鱼腥味的寒潭水粗暴覆盖、绞碎!
“呃啊!”林逸喉头一哽,呛进一口冰冷腥臭的潭水。剧烈的窒息感和意识错乱让他瞬间失去了方向感,四肢胡乱地挣扎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
“砰!”后腰重重磕在一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物体上,剧痛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他勉强稳住身形,回头望去,借着水面透下的微弱天光,隐约可见那是一块半埋在淤泥中的黑色石碑,碑体冰凉刺骨,上面似乎还刻着模糊不清的古篆,散发着沧桑死寂的气息。
惊魂未定,一个带着浓浓戏谑和居高临下意味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穿透水波,清晰地扎进他的耳膜:
“哟,这不是我们勤勉好学的庶子林逸么?大清早的,在这寒潭里……摸鱼呢?”
林逸猛地抬头。
水面之上,一人负手而立,玄色镶金边的鹿皮靴稳稳踩在潭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锦袍下摆,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蟒纹,在晦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更刺眼的是那袍角边缘,赫然沾染着几点尚未干透的、暗红如血的朱砂印记——正是临摹林氏秘传图谱《苍龙啸天图》时专用的辰砂。
林昊,他的嫡兄,林氏宗族年轻一辈的绝对核心。他微微俯身,那张继承了父亲英挺轮廓、却又因常年养尊处优而显得过于白皙的脸上,此刻正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笑容,狭长的凤眼微眯,如同打量着某种有趣的、肮脏的玩物。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寒潭水,瞬间淹没了林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那枚刚刚摸到的硬物——一块触感温润却布满深刻裂痕的碎玉。他低下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视线死死锁在潭底那点微光上。碎玉在浑浊的水中毫不起眼,但就在林昊袍角阴影掠过水面的某个瞬间,那玉石的某个特殊角度,竟折射出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色光芒!这光芒……林逸的心猛地一跳!像极了昨夜X光下,战国帛书上突然显现的、不属于任何已知朝代的隐藏纹路!
“怎么,哑巴了?”林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向前踱了一步,靴尖几乎点到了水面,“还是说,在这潭底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嗯?”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林逸紧握的拳头和潭底的淤泥。
林逸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惊疑,用尽全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卑微:“大哥说笑了。昨夜祠堂守夜,不慎将夫人赏赐的银簪遗落潭边,方才下水寻找。”他不敢提《天工秘录》,那只会引来更可怕的祸端。
“银簪?”林昊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贱婢生的庶子,也配有母亲赏赐的银簪?”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阴鸷,毫无征兆地,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猛地探出,快如闪电,精准地攥住了林逸湿透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整个人从水里提了起来!
“啊!”林逸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混合着名贵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新鲜铁锈般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如此突兀,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少给老子装傻充愣!”林昊的脸逼近,几乎贴到了林逸惨白的脸上,那双凤眼里闪烁着冰冷的恶意,“我的人亲眼看见,你昨夜在祠堂,对着那本《天工秘录》,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你这卑贱的庶子,是不是想偷学我林氏秘传?!”
衣领勒得林逸几乎窒息,冰冷的潭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就在这挣扎的瞬间,他的目光透过林昊手臂的缝隙,下意识地再次瞥向刚才发现碎玉的潭底深处。浑浊的淤泥被刚才的搅动微微荡开,隐约露出了……半截粗壮、布满深绿色铜锈的锁链!那锁链一端深深没入潭底更深的黑暗,另一端似乎……拴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寒潭水更甚!
“大哥……真的……没有……”林逸艰难地挤出声音,肺部因呛水和窒息火辣辣地疼。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借着林昊向上提拽的力道,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噗通——!”
水花四溅!
他整个人重重地、主动地跌回了寒潭深处!冰冷的潭水瞬间将他吞没,强大的水压和刺骨的寒意疯狂挤压着胸腔,肺叶仿佛被无数冰锥刺穿,痛得他眼前发黑。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向下潜去,不是逃离,而是扑向那半截青铜锁链!
混乱中,他冰冷的手指在淤泥里疯狂摸索,终于!他触碰到了锁链尽头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不是玉,更像是一块……牌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那物事,将其从锁链末端的卡扣中狠狠扯下!
入手沉重,边缘似乎有些棱角。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在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用尽了灵魂的力量,将紧握牌子的手,深深压进了自己单薄里衣的最深处,紧贴着剧烈起伏的冰冷胸膛。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入眼帘。林逸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不再是幽深的潭水,而是一片刺目的白。寒潭……结冰了!厚实的冰层覆盖了整个潭面,像一面巨大的、浑浊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岸边光秃秃的枝桠。他正躺在靠近石碑的冰面上,浑身湿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浓重的白气。
他猛地想起什么,挣扎着坐起,手指颤抖着伸进怀里。触手一片冰凉坚硬——那块牌子还在!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拂去上面沾染的少许淤泥和冰碴。
这是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牌。质地非金非玉,入手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沉重感。玉牌边缘古朴,显然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一面光滑如镜,另一面……林逸的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清晰地镌刻着两个苍劲古拙、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篆文——**天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席卷全身!祠堂里的《天工秘录》残卷,潭底的锁链,这块刻着“天工”的玉牌……它们之间,究竟隐藏着什么联系?昨夜匆匆一瞥的秘录残卷内容再次涌入脑海,那些晦涩的符文、奇异的图谱,似乎与手中的玉牌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
就在这时,他感觉袖中一滑。一支笔管温润、毫尖锋锐的狼毫笔,滚落在他身边的冰面上。这是他穿越至此方世界时,唯一随身带来的物件。笔杆是上好的紫竹,历经岁月摩挲,泛着温润的光泽,笔尖还残留着穿越前最后一次工作时沾染的松烟墨——那是他修复故宫珍藏的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时,用来补色晕染的顶级古墨。
鬼使神差地,林逸拾起了那支笔。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仿佛握住了前世唯一的锚点。他看着冰面上自己呼出的白气凝结成的水珠,一个念头疯狂滋生。他伸出冻得发紫的手指,蘸了蘸冰面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刚刚融化的冰水,然后,将湿润的指尖轻轻点在狼毫笔尖残留的墨色上。
墨,遇水化开,呈现一种极为浓郁的玄青色。
他屏住呼吸,如同前世在珍贵文物上落笔般,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蘸了墨水的笔尖,轻轻点在了冰面之上。没有明确的意图,只是凭着心头那股强烈的悸动,下意识地描摹起昨夜在《天工秘录》残卷上看到的、一个残缺不全的符文轮廓。
第一笔落下。
异变陡生!
那点落在冰面上的墨迹,并未如常凝结或散开,而是如同活物一般,瞬间沿着冰层的细微纹理渗透下去!玄青色的墨线如同拥有生命,自行在冰层内部游走、延伸、交织!冰面之下,一道肉眼可见的、由纯粹青光构成的玄奥符文骤然亮起,其形态远比林逸描摹的更加完整、更加复杂!青光流转,映照得冰层下的潭水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幽碧之色!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整个冰面都随之轻轻震动!
林逸手中的玉牌猛地变得滚烫!他骇然低头,只见那原本布满裂痕、几乎要碎裂的残破玉牌,在青光映照下,表面的裂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弥合、消失!玉牌表面变得光滑如新,温润的光华流转不息。更让他惊骇欲绝的是,玉牌光滑的正面,随着符文的流转,竟缓缓浮现出山川河流、城郭阡陌的微缩影像!那景象……赫然是传说中失落已久的、能掌控地脉龙气的无上至宝——《山河社稷图》的一角残影!
“咔嚓嚓——!!!”
与此同时,冰层之下,寒潭的最深处,传来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巨大的金属断裂声!仿佛有什么束缚了千万年的古老锁链,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生生挣断!一股难以形容的、充满蛮荒、暴戾与无尽威严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自潭底深渊轰然爆发,猛烈地冲击着厚厚的冰层!冰面剧烈震颤,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
林逸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几乎要破胸而出!他死死攥住那枚变得温润完整的玉牌,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和难以言喻的明悟同时涌上心头——他,似乎放出了某种绝不该被惊动的、极其可怕的东西!
就在这时!
“少爷——!!林逸少爷——!!你在哪儿啊?!!”
一声凄厉、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利刃般刺破了寒潭死寂的空气,也刺穿了冰层下那令人心悸的恐怖律动。是管事嬷嬷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祠堂……祠堂出事了!死……死人了!天罚啊!!!”
祠堂!出事了!还死了人?!
林逸浑身一激灵,巨大的惊骇瞬间压过了潭底异变带来的恐惧。他猛地将滚烫的玉牌塞进怀中贴身藏好,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狼毫笔。就在他起身欲冲向祠堂方向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笔尖。
笔尖上残留的那点玄青墨汁,此刻竟如同拥有独立意识,脱离笔锋悬浮于空中,然后自行在冰冷的空气中飞速勾勒!眨眼间,一个残缺不全、却散发着淡淡灵光、结构比寒潭冰面上那个更加复杂玄奥的符咒虚影,凭空显现,闪烁了几下,才缓缓消散在寒风里。
林逸瞳孔剧震,来不及细想,拔腿便朝着祠堂方向狂奔而去!脚下的冰面还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潭底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摄着他的后背。
他抄的是最近的小路,需要穿过藏书阁后方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院落。就在他气喘吁吁、心脏狂跳地冲过一扇半掩的、通往藏书阁内部的暗门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里面一闪而逝的、跳跃的火光!
林逸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藏书阁内光线昏暗。只见三长老林岳山,这位在族中地位尊崇、掌管典籍秘录、向来以古板严肃著称的老者,此刻正背对着暗门,站在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前。他手中拿着一本封面古旧、显然年代久远的厚厚典籍。
火光映照着三长老僵硬而苍老的侧脸,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惜,有决绝,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将手中的古籍投入了烈焰升腾的火盆!
“嗤啦——!”火焰瞬间贪婪地舔舐上书页。
就在那古籍的封面即将被烈焰吞噬的瞬间,借着跳跃的火光,林逸清晰地看到——
封面之上,以某种暗金色的颜料,书写着两个笔力遒劲、古朴沧桑的大字:**天工**!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工”二字在烈火的焚烧下并未化为灰烬,其笔画反而剧烈地扭曲、蠕动起来!它们如同两条被激怒的毒蛇,在火焰中疯狂挣扎、变形!最终,在彻底消失前的一刹那,那扭曲的笔画竟诡异地组合成了一只……狰狞咆哮、充满无尽凶煞之气的远古兽形虚影!那兽影在火光中一闪而逝,却留下了一声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充满怨毒与警告意味的无声咆哮!
林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寒潭水更冰冷彻骨!
他怀中的玉牌再次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热感,仿佛在与那火焰中消失的兽影产生着某种诡异的呼应。
祠堂的惨叫,寒潭的异变,三长老焚毁的《天工》秘典,火焰中扭曲的兽影……这一切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片,瞬间涌入他的脑海,拼凑出一个巨大而恐怖的谜团阴影,将他死死笼罩!
他不敢再停留,强压下翻江倒海般的惊骇和疑惑,转身以更快的速度,朝着祠堂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风暴中心,亡命狂奔!
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运的薄冰之上。前方等待他的,是祠堂里无法想象的惨状?还是嫡兄林昊更加阴毒的陷阱?亦或是……那挣脱了寒潭锁链的古老存在,所带来的、席卷整个林氏宗族的滔天灾劫?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他摸到潭底那块残玉,从他画出那道冰下符文的瞬间,他平静(或者说卑微苟活)的日子,已经彻底结束了。命运的齿轮,带着血腥与锈迹,开始以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轰然转动。
怀中的玉牌紧贴着他的心脏,散发着持续不断的温热,仿佛一颗不安跳动的种子。而那支来自前世的狼毫笔,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残留的墨香混合着寒潭的腥气,在这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宿命般的、令人窒息的诡谲气息。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遗孤立于风暴之眼,寒潭深处,锁链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