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裂帛之夜

1931年9月18日,沈阳城西关木匠铺的后窗被火光映得通红时,张小满正蜷在土炕上数房梁的裂缝。

他数到第七道时,柳条湖方向传来闷雷似的炸响,整面土坯墙都跟着晃了晃,煤油灯“啪嗒”掉在地上,油星子溅在炕席上,腾起一股焦糊味。

“小满!”父亲张德顺撞开房门的力道太大,带翻了墙角的刨花木箱,碎木片劈头盖脸砸下来。

这个平日总弯腰拉锯的木匠此刻直着腰,粗糙的手掌像铁钳似的扣住儿子后领,“跟我走!”

母亲张氏正往布衫外套夹袄,扣错了第三颗盘扣,手指抖得厉害:“后屋柴房!快!”她转身去抓炕头的棉被,又想起什么似的扑向五斗橱,“你爹的怀表——”

“顾不上了!”张德顺抄起门后的顶门杠,另一只手把张小满往怀里一带。

少年被拽得踉跄,后颈的布被攥得发疼,鼻尖萦绕着父亲身上熟悉的木屑味,可那味道里现在混着浓烈的焦土气,呛得他直咳嗽。

“娘——”张小满扭头去看,正撞进母亲发红的眼睛里。

她鬓角的银簪歪了,碎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纳完的鞋底,针脚歪歪扭扭的,“躲好了,别出声。”她蹲下来,用拇指抹掉儿子脸上的木屑,指甲盖里还沾着给父亲补衣服时蹭的蓝布渣,“爹娘就在外头。”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时,张小满的后背贴上了堆得齐肩高的劈柴。

缝隙里漏进来的光忽明忽暗,他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往堂屋去了,顶门杠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闷响。

母亲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是被风吹散的棉絮:“太君……我们就是普通人家……”

皮靴声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咔”的一声,玻璃碎了。

张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柴枝戳得后颈生疼。

他看见月光从破窗里漏进来,照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那是上个月父亲刚打好的新桌子,桌面还留着砂纸打磨过的细痕。

现在细痕里浸着血,从门槛一直拖到桌脚,像条扭曲的红蚯蚓。

“八嘎!”日语的骂声炸响,母亲的尖叫刺破了夜色。

张小满的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张着嘴,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他听见父亲吼了一嗓子“畜生!”,顶门杠砸在什么金属上,迸出火星。

接着是肉体被刺穿的闷响,像冬天砸开冰面时的动静,一下,两下。

“爹!”张小满扑到柴堆边缘,额头撞在劈柴上。

缝隙里的画面让他血液凝固——父亲仰倒在地上,胸口的粗布衫被刺刀挑开,露出白花花的肉,血正从指缝里往外冒,把青砖地面染成暗紫色。

他的右手还攥着顶门杠,可那木头杆子已经断成两截,落在离手半尺的地方。

母亲跪在旁边,膝盖压着父亲的手腕,哭喊声突然哑了。

她的蓝布衫前襟全湿了,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血。

那个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又退了半步,刺刀尖上挂着的血珠“啪嗒”掉在地上,和父亲的血混在一起。

他歪着头笑,露出两颗金牙,用刺刀挑起母亲的下巴:“花姑娘……”

“滚!”母亲突然扑上去,指甲抓在日本兵脸上。

那兵骂了句什么,刺刀往前一送。

张小满看见母亲的身体顿了顿,像被风吹歪的麦秆,然后慢慢栽倒,压在父亲的胳膊上。

她的手还保持着抓的姿势,指甲缝里沾着日本兵的血,红得刺眼。

日本兵用皮靴踢了踢父亲的尸体,像踢一块没分量的破布。

怀表就是这时候从父亲手里掉出来的,金属撞在青砖上的脆响,比刚才的爆炸声还要清晰。

张小满盯着那枚银闪闪的怀表,秒针还在走——父亲总说这是他师傅传下来的,修了八回都舍不得换。

现在秒针停在十点二十,玻璃表面裂了道细纹,像道小蛇。

日本兵的皮靴声往门口去了,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冷风灌进来,吹得柴房的草帘直晃。

张小满数着脚步声,一下,两下,十下。

等彻底没了动静,他才敢动。

膝盖跪得发麻,他扶着柴堆慢慢往下滑,指尖碰到青砖地面时,冰得他打了个哆嗦。

怀表还在原地,沾着父亲的血。

张小满捡起来,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直往骨头里钻。

他把怀表塞进裤兜,转身往门外跑,撞得柴堆“哗啦”倒了一片。

堂屋的血腥味重得呛人,母亲的手还搭在父亲胳膊上,手指尖已经凉了。

张小满想帮她把眼睛合上,可刚碰着眼皮,眼泪就砸在母亲脸上,烫得他缩回手。

“小满!”

身后突然响起喊叫声。

张小满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巷子里全是火光,邻居王婶家的裁缝铺烧着了,火苗舔着房梁,“噼啪”作响。

他踩着碎瓦砾往前冲,脚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看见是李二狗子家的大黄狗,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

“小满哥!”李二狗子从断墙后面钻出来,脸上一道血痕,“我家……我娘……”他话没说完就哭了,拽住张小满的衣角,“咱们往城外跑吧,我知道有条小路!”

远处传来哨子声,“滴滴——”的,像根针戳进耳朵里。

李二狗子的手猛地松开了,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张小满想追,可刚迈出一步,就看见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从街角转出来,刺刀在火光里闪着冷光。

他咬咬牙,往相反方向冲去,跳过倒塌的院墙时,裤腿被钉子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混着汗水往下淌。

护城河的冰面结得不算厚,张小满踩上去时“咔嚓”响了一声。

他屏住呼吸,猫着腰往前挪,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等爬上岸时,棉鞋里全是冰水,冻得脚趾头生疼。

他回头望了一眼,沈阳城的火光把半边天映成红色,像团烧不尽的火。

荒野里的雪没到膝盖,张小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喉咙干得冒烟。

他摸出怀表,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血,秒针还是停在十点二十。

月光照在表壳背面,他突然发现有行小字——“戊辰年春,赠吾儿,愿其平安”。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钉子划上去的,应该是父亲偷偷刻的。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张小满把怀表贴在胸口。

他想起父亲教他拉锯时说的话:“木头越硬,越要慢慢来。”现在他终于懂了,有些东西比木头硬多了——比如刻在怀表上的字,比如藏在骨头里的恨,比如他现在唯一的念头:活下去,活成一把刀,砍断所有要碾碎他的东西。

远处传来狼嚎,一声,两声,像是在应和他擂鼓似的心跳。

少年的脚印在雪地上延展开来,歪歪扭扭,却始终朝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