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表藏锋

寒风如刀,刮过张小满冻得发紫的脸颊。

他猛地睁开眼,意识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挣扎出来。

身下是冰冷的雪,厚厚一层,几乎将他掩埋。

他尝试活动手指,却发现它们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唯有右手,还死死地攥着什么。

那是一枚怀表,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上面沾染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他用冻得发麻的左手,颤抖着,好不容易才将右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露出了那枚怀表。

表盖在之前的颠簸中已经松动,他轻轻一拨,便弹了开来。

里面的指针纹丝不动,永远地停在了一个他不敢去回忆的时刻。

玻璃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每一道裂痕都像一把尖刀,深深刺入他的心脏。

父亲……父亲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无尽的悲恸与绝望吞噬。

他吸了吸鼻子,想将涌上眼眶的泪水逼回去,却只觉眼角一阵刺痛,那点湿热瞬间便被严寒冻成了细小的冰晶。

就在他准备合上表盖,将这份绝望深埋心底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表盖背面似乎有些痕迹。

他翻转怀表,凑近了仔细辨认。

在那冰冷的金属上,用极细的刻刀,镌着一行模糊的小字:“戊辰年春,赠吾儿,愿其平安。”

“爹……”张小满的心狠狠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行字,父亲从未对他提起过。

戊辰年春,那是多久以前?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自己还是个懵懂小儿,父亲的怀抱温暖而坚实。

平安……父亲最大的愿望,竟是如此简单,而他,却连这一点都未能给予。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旋即又在刺骨的寒风中化为冰凉。

“汪汪!汪汪汪!”远处,几声凶狠的犬吠划破了雪夜的死寂,紧接着是几句含混不清的日语呼喝声,带着特有的凶戾。

张小满一个激灵,瞬间从悲痛中惊醒。

追兵!

他们还没有走远!

他还活着,但危险依旧如影随形。

他慌忙将怀表塞进贴身衣襟,那冰冷的金属紧贴着胸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环顾四周,借着微弱的雪光,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被炮火蹂躏过的废墟边缘。

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雪堆,可以暂时充当掩护。

他不敢站起身,只能手脚并用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艰难地向着地势更低洼的地方爬行。

雪沫钻进他的衣领,刺骨的寒意让他不住地发抖,但他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爬过一处被炸塌了半边的砖墙时,他眼尖地发现,墙体的缝隙间,竟斜斜地卡着半截带血的刺刀!

那刺刀的样式,还有刀柄上一个不起眼的刻痕……张小满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山田一郎!

昨夜,透过柴房柴草垛的缝隙,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个杀害父亲的刽子手,用的就是这样一柄带有同样刻痕的刺刀!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恨意从心底喷涌而出,几乎要将他烧毁。

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那截冰冷的刀柄,猛地向外一拔。

“噌——”断刃带着碎裂的砖石被抽了出来。

刺刀的断口参差不齐,上面还凝固着暗褐色的血污,不知是谁的。

冰冷的金属握在手中,那股寒意直透心脾,却奇异地让他因恐惧和悲伤而颤抖的身体,有了一丝稳定。

他将这半截刺刀也揣入怀中,紧挨着那枚怀表。

他记得这条路。

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出城去拉木材,为了避开城里那些巡逻的兵痞,父亲总会带着他走这条废弃的旧水渠。

水渠早已干涸,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在雪地里形成了一条天然的隐蔽通道。

他压低身子,借着枯草和沟渠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

对地形的熟悉,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处废弃的磨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有火光闪动。

他心中一紧,立刻伏低身子,拨开眼前的枯草,向火光处望去。

只见几名日本兵正围着一堆篝火取暖,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正背对着他,但那熟悉的军曹肩章,以及偶尔转头时露出的侧脸轮廓,让张小满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山田一郎!

仇人近在咫尺!

张小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握着断刃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但他知道,现在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死死咬住嘴唇,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仇恨强行压下,屏住呼吸,像一块石头般趴在雪地里,一动也不敢动。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他脸上,生疼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队日本兵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踢散了篝火,朝着另一个方向巡逻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中,张小满才敢大口喘气,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他不敢久留,连忙继续沿着水渠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他感觉体力渐渐不支,便寻了个稍微避风的角落,蜷缩起来。

他从怀中摸出那半截刺刀,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端详。

这柄刺刀,是山田一郎的,也是杀害父亲的凶器之一。

他用手指摩挲着刀身,突然,指尖在断裂处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粗糙。

他凑近了细看,发现在那参差不齐的断口深处,似乎隐隐透出一丝不同于钢铁的微弱光泽。

他心中一动,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去断口处的锈迹和凝固的血污。

慢慢地,一小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片显露出来。

那金属片极小,大约只有指甲盖的三分之一大小,上面用更细微的工具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数字,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特徽记。

张小满虽然看不懂这些数字和徽记代表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绝不简单。

山田一郎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在刺刀的断裂处?

是意外断裂时恰好卡住,还是……他来不及多想,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细小的金属片从断刃中完整地取了出来。

他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那枚怀表。

打开表盖,在表盘与后盖之间的夹层,本是父亲设计的一个小小的暗格,用来存放备用的小零件或是父亲年轻时留下的一张褪色的小照片。

如今,父亲不在了,这暗格便成了他唯一的秘密所在。

他将那枚金属片轻轻放入夹层,然后小心地合上表盖,再次将怀表和断刃贴身藏好。

天色渐渐有些发白,风雪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张小满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城里已经回不去了。

他咬了咬牙,顶着风雪,继续向城外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终于,他蹒跚着走出城区,来到郊外一片荒凉的乱坟岗。

这里的坟茔大多破败不堪,东倒西歪的墓碑在风雪中更显凄凉。

他实在是太累了,腹中空空如也,饥饿和寒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找了一块相对完整的墓碑,靠在碑后,想稍稍喘口气。

就在他刚要合上眼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小满心中一凛,难道是追兵?

他猛地回头,同时握紧了怀中的断刃。

雪影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

待走近了,那人也发现了他,两人都是一惊。

“小满哥?”一个带着惊喜和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张小满定睛一看,那张冻得青紫、沾满泥污的脸,赫然是邻居家的李二狗子!

“二狗子!”张小满又惊又喜,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李二狗子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面前,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小满哥,你……你也逃出来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他说着,眼圈就红了。

原来,昨夜城中大乱,李二狗子趁乱也从家里逃了出来,一路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张小满。

两人重逢,在这冰天雪地、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李二狗子喘着气,急促地说道:“小满哥,城里已经完全被东洋鬼子占了,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爹娘……我没找到他们。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张小满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处境。

他将怀表从怀中取出,紧紧地捂在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和父亲留下的最后余温。

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已不再只是逃亡。

夜深了,李二狗子早已因为连日的惊恐和疲惫,蜷缩在墓碑的另一侧,沉沉睡去,口中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梦呓。

风雪依旧,呜咽着掠过荒野。

张小满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夜空,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望着李二狗子熟睡的脸庞,轻声自语:“爹,我不会白白活着。”

他低下头,再次摩挲着怀表背面那行“愿其平安”的刻字,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冷静与决然。

他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很危险,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父亲,为了那些死去的亲人,也为了自己。

风雪更大了,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张小满轻轻推了推身旁的李二狗子,声音因寒冷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二狗子,醒醒,我们得走了。”腹中传来的阵阵饥饿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提醒着他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原上,他们首先要做的,是找到食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