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学东渐中的文化碰撞与交融

自古以来,中西不乏包括文化在内的诸多联系,各种西方事物传入中国,但这不属于西学东渐的范畴之内。所谓“西学东渐”,特指从明朝末年到近代的西方学术思想向中国传播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可分成两大阶段:一是明末清初耶稣会传教士来华;二是鸦片战争前后到五四运动前后。但是这两个阶段又不是平行、并列的。

西学东渐对中国产生较大影响,则是在鸦片战争以后。正如有论者指出:“明末清初的西学传入,其动机因缘不过是耶稣会教士为打开中国的大门而带给中国皇帝的‘见面礼’。鸦片战争后的西学传播,不仅因为它伴随着西方的炮舰和商品源源而来,势不可挡,而且在中国社会内部,也具备了接受这种‘西学’的需要和条件。从魏源到孙中山这一代代谋求中国富强的先进人士,不断地向西方寻求真理,成为近代中国接受西学的强大的内因;而19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中国逐渐兴起的自强运动,又不断地促使了由浅而深的西学知识需求的增长;特别是近代中国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产生与成长之后,西学成为指导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变革的主要武器,西学传入中国的速度及深度都大大提高了。”[11]当时,西方的哲学、天文、物理、化学、医学、生物学、地理、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应用科技、史学、文学、艺术等大量传入中国。西学不仅对于中国的学术、思想,而且对其政治和社会经济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显然,西学东渐,是和近代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鸦片战争后,一些知识分子看到了列强的船坚炮利,首先从器物的层面上看到自己的不足,倡导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以富国强兵,“中体西用”成为进步知识分子的共识,亦即接受西方文化主要模式。1861年,冯桂芬(1809—1874)在《校邠庐抗议》中,首次明确表述了“中体西用”的思想,是第一位提出这一主张的思想家。继冯桂芬后,1895年4月,沈康寿在《万国公报》上发表的文章首次明确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后,孙家鼐(1827—1909)、张之洞(1837—1909)、梁启超等都使用了这个概念。1898年,张之洞在《劝学篇》中进一步明确指出,所谓“中体西用”,就是“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12]这被认为是中日甲午战争后,对一种匡时救世的文化观念、文化政策的集中表述。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人对西方的认识不断加深,“西用”的范围也超出器物的层面而不断扩大,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产阶级革命派已开始鼓吹自由平等、天赋人权,在资产阶级文化价值观的基础上,提出民主共和国的主张。

西学东渐不等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近代转化,但从历史过程的事实来看,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西学东渐的主要内容是翻译出版西方各类著作、创办宣传西学的报刊、开设新式学堂、接收中国留学生出国学习等。这些在19世纪下半叶,特别是19世纪60年代后都有明显的发展。

为推动西方著述的翻译工作,中国的洋务派成立了“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北京同文馆”,外国传教士创办了墨海书馆等。译介的内容以自然科学为主,如格致(物理)、数学、化学、农学、博物、气象、地理、天文学、心理学、医学等。此外,对法律、历史、宗教、教育、体育和历史人物传记等方面的著作,也有介绍。张晓编著的《近代汉译西学书目提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表明自明末至1919年汉译西学有5000多种,可视为“近代‘西学东渐’的如实记录和全面展现”。从这部《书目提要》中,基本可以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西学在中国传布的全景。康有为(1858—1927)在《〈日本书目志〉自序》中提出:“今日欲自强,惟有译书而已。”这种认识在当时中国的知识界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如梁启超在1896年刊印的《西学书目表》中,也同样认为,“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学者欲自立,以多读西书为功”。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西学介绍的内容不断扩大。20世纪初,大量西方重要的社会思潮、文化思潮相继传入中国,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近代转变和近代中国的社会发展,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

宣传西学的报刊,在宣传西方文化,推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些报刊,最早是由在华的外国人创办的,[13]19世纪70年代以后,陆续开始有中国人自己办的报刊。与书籍相比,报刊所刊登的内容,不仅时效快,而且内容特别丰富,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教育、哲学、文学、史学、艺术、宗教、伦理、礼俗、婚姻、医药、交通、建筑,以及饮食、服饰和体育等。19世纪70年代初,有线电报传入中国,最先铺设的是来自海外的海底线路。1873年起,中国内地开始架设电报线路,上海最早开始用电报传递新闻。19世纪80年代后,不少报刊开始派遣驻外记者。1901年,马可尼(Guglielmo Marchese Marconi,1874—1937)发明了无线电,进一步推动了新闻的快速传播。

近代中国各类报刊,包括外国人在中国办的中、英文报刊有数百种之多,对中国的政治、教育、科学、外交、商业和宗教等方面,都有具体的影响,从中也可看出这些报刊在“西学东渐”中的重要作用。中国著名新闻史家戈公振(1890—1935)在其名著《中国报学史》中写道:外报外刊“几一致为其国家出力,鼓吹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关于外交问题,往往推波助澜,危害于我国实大。不过以第三者眼光观之,外报于编辑、发行、印刷诸方面,均较中国报纸胜一筹,销数不多而甚有势力,著论纪事,均有素养,且无论规模大小,能继续经营、渐趋稳固。是则中国报纸所宜效法者也”。[14]学界对于如何认识近代外国人在中国办的刊物,多有歧见,但从近代中国鸦片战争后的实际出发,戈公振所说的基本符合事实。

西学东渐的另一重要路径,是创办各类新式学堂。“新学”与“西学”多被混淆,由此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密切关系。新式学堂,最初多为专门的技术学堂,如学习外国语言的同文馆,以及武备学堂、机器学堂、水师学堂、船政学堂等。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综合性新式学堂的兴起,新式学堂的课程已经不再仅仅包括自然科学方面了,也开始涉及人文学科的内容,这对于更加系统地全面传播西学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例如,1910年京师大学堂开办分科大学,共开办经科、法政科、文科、格致科、农科、工科、商科共7科,设13学门,分别是诗经、周礼、春秋左传(经科);中国文学、中国史学(文科);政治、法律(法政科);银行保险(商科);农学(农科);地质、化学(格致科);土木、矿冶(工科)。这表明,一个近代意义的综合性大学已初步形成。

尽管当时废旧学,建立新式学堂阻力重重,甚至被视为“叛逆”与洪水猛兽,但新式学堂还是陆续建立起来。新式学堂主要分成以下三类:一是在洋务运动中清政府建立的新式学堂,19世纪60年代到19世纪末,建立了30余所,成为鸦片战争后,中国走向世界所需各种专门人才的主要培养基地。[15]二是来华传教士在中国开办的各类教会学校。在华传教士认为:“在中国人这样的民族中,不依靠教育去传播基督教的行动是完全不明智的。异教徒的国家很少有像中国这样文化与国家生活如此密切相关。”[16]自19世纪30年代到90年代,教会学校有1000余所。这些学校为培养自己在华的代理人,十分重视“中西并重”和“西学中国化”。在课程设置上大体是中学和西学各占一半。三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自办的新式书院或学堂,比较著名的有1878年的正蒙书院、1891年的万木草堂。此外,还有陕西的崇实书院、关中书院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在教学体制、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上都体现出“新式”。1876年在上海创办的格致学院则是中外人士合办、中西结合的新式书院。讲授的主要课程有天文、算法、制造、舆图、地质、化学等,英国著名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中国数学家华蘅芳(1833—1902)和中国近代化学的启蒙者徐寿(1818—1884)等,都在书院任教。

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仍以“天朝上国”自居,因此在一段时期内仍然“耻言西学”,但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西学东渐使这种状况难以长久维持。人们此时所看到的,正如恩格斯所言,中国“怎样被英国人、被机器翻转过来,卷入文明之中”。[17]1872年,李鸿章(1823—1901)派幼童30名赴美留学,前期主要是官派。继1872年之后,1873—1875年又先后派出三批。自19世纪末,自费留学生开始增多。据不完全统计,1872—1911年间,派遣官费留学生3320人,自费生有数万人之多。洋务运动前后主要是留学欧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期间主要是留学日本;清末民初出现了留学美国的热潮;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期间则主要是到法国勤工俭学。留学生主要有官费生、自费生、教会资助的教会留学生、勤工俭学生,以及利用美英退回的部分“庚款”派出的留学生等。

包括“留学”在内的中西文化的交流、交融和碰撞,对于“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18]的古老的中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近代留学生较突出的三个特点是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浓厚的政治意识”,“文化交流的逆差性和文化选择的多样性”,以及“‘不中不西’的双重文化人格”,即“每个留学生‘西化’的程度虽然不同,但彻底‘化了’的极少,中国文化传统无时无刻不在左右他们的行动”。[19]这三个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与近代中国的世界史编纂的特点高度契合。因此,人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近代中国的留学潮”“留学生运动”和留学生,会对近代中国的世界历史编纂有如此明显的直接或间接的推动作用。

中国留美学生最早以学习自然科学为主,后开始学习政治、经济、法律、军事和社会学等。这些留学生归国后,多成为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中坚力量,成为西方文化的积极传播者。他们多到当时的新式企业任职,如福州船政局、上海机器局、天津水师、机器、电报、鱼雷局等处。不少人在政界、军界、实业界、知识界等领域崭露头角,成为社会名人,如铁路工程师詹天佑(1861—1919)、开滦煤矿矿冶工程师吴仰曾(1862—1940)、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1859—1933)、清华大学校长唐国安(1858—1913)、民初国务总理唐绍仪(1862—1938)、清末交通总长梁敦彦(1857—1924)等。在海军就职的20人中,14人成为海军的将领。

中国近代史上首位留学美国的学生是容闳(1828—1912)。1846年在香港马礼逊学堂就读的容闳,深得校长、美国传教士勃朗(S.R.Brown,1810—1880)的赏识。1847年1月初,勃朗校长夫妇因病返美时带容闳前往美国留学。先于麻省预备学校就读,1850年考入耶鲁学院,是首名在耶鲁学院就读的中国人。1854年,容闳以优异的成绩从耶鲁大学毕业,获文学士学位,其后返回中国,曾在广州美国公使馆、香港高等审判庭、上海海关等处任职。在清末洋务运动中,他建成了中国近代第一座完整的机器厂——上海江南机器制造局;组织了第一批官费赴美留学幼童。容闳在他的《回忆录》中,以相当长的篇幅阐述了他如何“苦心孤诣地完成派遣留学生的计划”。他说:“这是我对中国永恒热爱的表现,也是我认为改革和复兴中国的最为切实可行的办法。”[20]他表示,不管有多少艰难坎坷,也不管人生的浮沉盛衰,他都对自己的奋斗目标忠贞不渝。可以看出,容闳四处奔走,对促成官派留美学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中日甲午战争前,中国留学日本的学生几乎没有,甲午战争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在20世纪初出现了留日的高潮。大批中国青年学生在日本接触到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面对当时中国几被列强瓜分的严酷现实而渐趋革命。他们在孙中山的领导下,进行了大量的革命宣传和准备工作,特别是组织革命团体。辛亥革命的爆发,与留日学生有着密切的联系。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指出:中国的民主革命,“留东学生提倡于先,内地学生附和于后,各省风潮,从此渐作”。[21]郭沫若(1892—1978)也认为:“中国的革命运动大体是导源于日本留学生。”[22]清末“物竞天择”的进化论学说;自由、平等、博爱的天赋人权学说;三权分立学说,以及各种社会主义学说等的传入,无不与中国在海外的留学生有关。

西学东渐并不是单一、单向的西学在中国的传播过程,同时也存在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影响,即文化传播存在着双向性,这是中西文化碰撞、交流和交融的前提,也是近代中国文化形成的基础。在这个过程中,各种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因素相互影响、相互制约。传教士在给中国带来西方文化的同时,也将中国的传统文化带回西方。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在谈及中国的历史时说道:“难道我们不借助中国的编年史,就敢随便谈论中国人吗?……只有中国的编年史确凿无误地记载了中国人的过去,如同人们所说的那样,他把天的历史和地的历史统一了起来。与其他的人民都不同,他们常用日月食和行星的会和期来作为他们的纪元。我们的天文学家,检查了他们的计算后,惊奇地发现:他们基本上是准确的。别的国家创造了寓言神话,中国人用笔和星盘书写历史,书写的简洁性是在亚洲的其他国家中看不到的。”[23]不仅中国的编年史在西方受到一些人的推崇,中国的哲学、法律、文学、戏剧、诗歌、园林,以及科学技术等,在西方有广泛影响,这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学西渐”的过程。

中国的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和火药四大发明传入西方,成为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前提。马克思曾指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24]恩格斯则指出,“棉纸在七世纪从中国传到阿拉伯人那里,在九世纪输入意大利”。他还认为“火药是从中国经过印度传给阿拉伯人,又由阿拉伯人和火药武器一道经过西班牙传入欧洲”[25]。中国是世界上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她的四大发明,在人类文明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腐败的封建制度和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使近代中国科学发展大大落后了,但这也掩盖不住“中学西渐”对人类文明做出的伟大贡献。

2004年,英国学者约翰·霍布森(John M.Hobson)所著《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对根深蒂固的欧洲种族主义偏见提出挑战。这种偏见通常认为:欧洲人早在古希腊时代就开创了其自身的发展,而东方在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中只是一个消极的旁观者。约翰·霍布森对此持否定意见。他认为事实恰恰相反,欧洲发展的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很大程度上都是通过吸收东方发明(如思想、技术和制度等)而完成的。一些欧美学者认为,约翰·霍布森在自己的著作中“力求重绘世界历史版图”,“证明有众多的非欧洲人民对现代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所谓使欧洲主宰世界的许多发明实际上是从亚洲(通常是中国)扩散到欧洲的,亚洲(中国)直到19世纪仍然和欧洲一样发达。”[26]西学东渐的过程,绝非是中国文化“全盘西化”的过程。中西文化在碰撞和交流、交融的同时,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中西文化冲突的实际内容,往往是中西价值观差异的冲突,或中西伦理观、宗教观、政治观的冲突。中西文化冲突所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历史编纂,特别是近代以来的中国世界历史编纂自然也包括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