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信迟

玄都观的梨花第七次缀满枝头时,我倚着斑驳的朱漆廊柱,看宫墙外飘来零星柳絮。指尖抚过褪色的银杏纹荷包,金线绣的叶脉早已磨得模糊,却还固执地残留着那年他腰间龙涎香的余韵。檐角铜铃叮咚,恍惚间又听见少年清朗的笑声,说要带我去看江南三月的烟雨。

宫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惊起满树梨花如雪。我攥着半幅未绣完的嫁衣冲下台阶,发间的珍珠步摇在风中摇晃。暮色里,一队染血的玄甲军缓缓驶入,为首的黑马踏碎满地残阳,鞍上那人披着破碎的披风,怀中却紧紧搂着个蜷缩的身影。

“阿阮!”他的声音穿过层层兵甲传来,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沙哑。我看着他翻身下马时踉跄的姿态,看着他玄甲上凝固的血痂如同绽放的红梅,却在触及他护在身后的北戎女子时,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那女子苍白的脸上蒙着薄纱,隆起的小腹在暮色中格外刺目,发间银饰随着颤抖发出细碎声响,像是在嘲笑我三年来的痴等。

记忆突然翻涌如潮。那年上元夜,他翻墙时刮破了月白色衣摆,却笑着把热乎乎的糖画递到我面前;出征前的雨夜,他握着我的手在灯下写平安信,墨迹晕染的字迹里藏着笨拙的情话;甚至昨夜,我还在烛火下为他缝制新的护腕,针脚细密得能数清心跳。

“北戎王要我娶他的女儿。”他喉结滚动,眼神却始终不敢与我对视,“若不答应,边境三州百姓...”话音未落,我已抽出袖中匕首。寒刃抵住心口的瞬间,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御花园里他偷折的红玫瑰,校场看台上他挥剑时飞扬的衣角,还有临别那日他将玉佩塞进我掌心的温度。

“原来你我的誓言,”我笑出声,血珠顺着刀刃滴落在嫁衣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比不过一纸婚约,比不过腹中胎儿。”他扑过来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说要护我一生的少年重叠,又在血色中渐渐模糊。最后一片梨花落在睫毛上时,我终于看清,原来这满树繁花,不过是一场等不到归人的春梦。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宫墙,我听见他绝望的哭喊混着更漏声,穿透层层暮霭刺进耳膜。他跌坐在满地梨花中,伸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角,玄甲上的暗纹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那枚曾被我摩挲无数遍的玉佩从他腰间滑落,摔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一声,两声,敲碎了往昔所有的温柔。我望着他慌乱擦拭我嘴角血迹的手,指节还沾着战场上的泥土,却再也没有了为我簪花时的轻柔。记忆里那个会在寒冬为我暖手的少年,那个说要把漫天星河摘给我的人,此刻正颤抖着将破碎的誓言一片片拾起,却再也拼不出完整的承诺。

血渐渐漫过绣着并蒂莲的裙裾,嫁衣上的金线在血色中扭曲成刺目的纹路。我忽然想起幼时读过的诗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原来世事真的逃不过这般俗套的结局。梨花纷纷扬扬落在身上,恍若披上了一层洁白的殓衾,我终于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最后一丝意识。而他的哭喊,也随着渐起的晨雾,消散在这座困住了我们半生的长安城。